山中雪满

那条名为时间的河流前方,只有无尽的孤独和黑暗

贪【下】

冬月廿十,细雪,红梅簇锦。

宴九娘最喜红梅,侯府后院便栽满梅树,每年红梅盛开的时候,她都会剪几枝开的盛极的,用琉璃瓶装了养在屋里。她走后,谢婴也是如此,三日一换,从不假他人手。

细雪飒飒飘落,林中红梅簇簇盛开,他身上狐皮大氅落了一层雪,却将怀里的几枝红梅护得滴水不漏。

空旷梅林中,不知名的鸟兀地怪叫一声,他突然定定站住,毫无征兆的抱住肚子跪在雪地上。

洁白无瑕的雪地上,一滩暗红蜿蜒的血迹,散落在旁几枝艳丽到妖冶的红梅,花瓣跌落时摔碎了,像血洒在地上。

“小侯爷!”林五惊呼,侍从们冲上前。

谢婴兀自喘了片刻,踉跄地站起来,大片血色顺着衣摆流下,在他脚边晕开,谢婴脸上透出将死之人的灰败,嘴唇苍白,声音却难得的温和,像是等这日已等了许久,“让医师去准备。林琪,你且慢些扶我回去,我有两件事要嘱咐给你。”

林五听他这样喊他,知道侯爷要交代后事,却不忍他在此时消耗心神,急急道,“医师已经等着了,我先送侯爷回屋,什么事等孩子出来再说也不迟。”

“太迟了,”谢婴轻叹一声,他这胎养的并不好,日夜酗酒,掏空了身底子,他早已不适合生育,明明只有廿四年岁,却气虚体弱,衰败的如同老人。他能撑到孩子到来,多亏流水一般的名贵药材吊着,却也没能将他保到足月,这孩子只有九月大,就等不得了。“一会儿怕是难有清醒的时候,我只说一遍,你听好。”

林五哽咽着点头。

“第一件,父亲堂弟有一私生子,我将他过继到膝下,养在京郊别院,你把他接回后,交给我母亲,兴许日后尚能延续家族香火。第二件,我房内碧纱橱左侧第三根木板下有一暗格,里面有个花梨木匣子,待我腹中孩子剖出,你将他们一起带给九娘,我亏欠她许多,本不该奢求谅解,可…看到匣子,她也许能收留这出生就丧父的孩儿...唔,”谢婴将几欲脱口的一声惨呼咽下,枯瘦细长的手指死死按上巨腹,冷汗顺着下颚滑到衣襟深处。

好半天,才抬起头,眼圈红了,带着末路的凄苦,继续道,“还有一句话,一同告诉她,婴此生潦草,十年倥偬,种种荒唐,皆惑于情,而又困于毫厘。却有二事无悔,一者十四灯市,得遇所爱,甚倾之,二者十六结发,彼姝者子,于归我室。幸甚至哉,虽死不悔。”

剖出的是个男孩儿,才五斤大,哭声像猫一样。

谢婴没来得及睁开眼看看他。

雪已停了,远处的钟声蓦地响起,天边霞光似锦,殷殷如含鲜血。

 

…幸甚至哉,虽死不悔。

宴九娘挑起眉眼,勾了勾唇,谢婴与她这十年,无论于谁,都绝谈不上是幸运,她似乎想如平日那般笑笑,却没有成功。捂住眼睛,泪水顺着脸颊淌下,一滴一滴,落在怀中男婴的脸上。

她慢慢蹲在地上,好似耗尽了所有力气。

这个孩子非她所愿,竟要谢婴赔上性命。

侯府的梅林与五年前并无二致,她踩在积雪上,发出簇簇轻响,弯腰拾起地上几枝散落的红梅,花瓣像是被人用手指碾碎了,沾染了一手残红。

她最爱红梅,哪怕生在这样冰冷空旷的平南侯府,也能开的恣意洒脱,有时嫉妒的发狂,便剪下开的最盛的几枝,养在漂亮的瓶子里,离枝的花活不长,她常常盯着它发呆,就像看到慢慢死去的自己。

五年前,她离开侯府,每天宿在勾栏院里,她于风月本无多少心思。直到一日,她被几个登徒子堵在背街的小巷,不知从哪儿跳出的一个蒙面人,三两下将他们打翻在地,又消失不见。哦对,那几个倒霉鬼是宴九娘在路边花钱请的乞丐。她开始和各种男人幽会,有时是小倌男宠,有时是达官贵人,她不知他能听到多少,看到多少。她只想教他痛不欲生,比她当时更痛,作践别人,也作践自己。

全天下都在看他们的笑话。

那些多情温柔的男子大多如昙花一现,没在她心上留下痕迹,却纷纷在与她分开后不久,离奇的消失。宴九娘并不在乎,只觉得谢婴的心思,又可笑,又可怜。

就像嗜甜的小孩,抓着一根糖葫芦,别人看一眼都不舍得,却在玩闹时,自己掉地上摔散了,糖浆洒了一地,偏不服气,把滚落一地的山楂重新串好,咬一口,又酸又涩,还有泥土味,却还固执地说甜。

直到一年前,彩云阁的头牌倌人珠玑抚着微微隆起的肚子,笑着说,“九娘子,我们有孩子了。”

宴九娘眼角扬起一个笑,两手在他腰上乱摸一通,想要找出藏匿的软枕,“你今天是唱的哪出?”

说来奇怪,几年后,她的嗓子渐渐能够发声,虽然再不能唱戏,可也不至影响生活。

珠玑咯咯笑着扭腰躲开,抓住她的手,轻轻放在肚子上,“会唱戏的是你,我可不会,我是说真的,你摸,他在踢我。”

她收回手,淡晒一声,“我不想要孩子,趁现在月份不大,拿掉吧。”

珠玑是个真正温柔的人,听她这么说也不恼,只是安静地站了一会儿,温和地笑着说,“九娘子,你我相识两年,算不得很久,你身边男人来来去去,我是最久的一个,我了解你,我们是一类人。我不会用这个孩子困住你,妄想用爱困住别人的人,会先被爱的贪婪锁死,我想让你感受,世上还有另一种爱,不欺瞒,不隐藏,自由的爱。你的心不在我这儿,不在其他人那儿,甚至,不在谢小侯爷那儿,我想陪你一起找回它。”

她看着他,怔了怔,谢小侯爷和头牌相公之间差了不止一个宴九娘。

她觉得,他说他们是一类人,大概指的是都在半路转行。

戏子罢演,小倌从良。

珠玑做相公时攒了不少钱,足够给自己赎身,还在城郊买了一处小院,宴九娘偶尔会去看他。

小院门前有几盏橘黄的纸灯笼,长长的竹枝挑起,在初春的晚风里忽明忽暗。她慢慢走进去,屋里没有人,桌上用碗碟扣着几盘菜,是她惯吃的口味,还温热着,就像屋子的主人,只是去街口买酒,片刻就会回来。

碗下压着薄薄一张纸,她展开来看,心一寸一寸沉下去。

“池塘清凉赊明月,杯满人独酣。”

宴九娘踩着月色走进威严森然的侯府,凉风从四面吹来,将水榭四周的重重纱幔扬起,小侯爷一身红衣靠坐在软榻上,执着酒壶的手一顿,啪嗒,一滴酒落在桌上。

他侧过头看着她,眸中波光粼粼,似盈满缱绻深情。

“你来了,夫人。”

宴九娘在他五步远的地方停下,隔着纱幔,隔着四年光阴,他似乎瘦削一些。

“珠玑呢,你把他怎么样了。”

纱幔后的珠帘叮当相撞,他拂开帘子走出,雪白的脸,雪白的唇,因着醉酒染上一丝红晕,谢婴唇畔噙着一抹清凉笑意,说道,“你觉得,我会把他怎么样?”

她愣了一下,脸上血色褪尽,像他一般雪白的颜色。

“四年未见,夫人第一句话,不问问我是否安好,却是关心你那…嗯,小情人?薄情如斯,真叫为夫伤透了心。”

她抬起眼,看着他。

他笑容更深,突然握住她的手,将她拉着走回亭内,“你放心,我将他们照顾的很好,在另一个世界,他们父女还能做伴,”微微偏头思索了一下,笑容还带着残存的天真,“也不一定。我为你准备了礼物,你打开看看。”

他指着案几中间乌黑的匣子,宴九娘看了一眼,终于无可抑制的发起抖来,她一字一顿地说,

“谢婴,我没有见过如此恶毒的心肠,你真让我恶心。”

匣子里,躺着一个已经成形的女婴。

谢婴上前一步,接住她脱力滑落的身体,克制不住似的紧紧把她抱在怀里,唇贴在她耳畔,低笑一声,道,“九娘,离开我这几年,你过得可还快活?我却一点不快活,我每夜做噩梦,都看到你那日从侯府跑出去,那么大的雨,你一次都没有回头。你怪我狠心,可他们都该死,那个老头,竟敢用那种色眯眯的眼光看你,我只好挖下他的眼。你想回江南,江南里京城那样远,万一,你不舍得回来了呢,孩子流掉还可以再有,你我却不敢赌。你喜欢戏,可唱戏有那么重要吗,不过是下九流的营生,你只要做我夫人,想要什么我都拿来给你...这四年,你在外面留情无数,我嫉妒的发狂,也还尚且忍得。唯有这次,青楼里的相公怀了你的孩子,他怎么配,你的孩子只能是我来生。”

声音很轻,就像他们亲密无间时,床底间的呢喃。

他将下巴埋进她肩窝,在她耳边轻笑,“我可能是太想你了,九娘,不如你再被我困住一段时间,等我死了,你就自由了。”

他的一只手与她五指相扣,她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,捋了捋头发,眼角眉梢攒出一个妩媚的笑,“哦?那你不如现在就去死好了…”话未说完,突然拔下头上珠钗,反手刺向他颈间,这个动作她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,应当是一击毙命,从此了结一切恩怨。

他稍稍侧头,珠钗贴着颈项擦过,滑下一串血珠,他对她并无防备,只是自幼经历过太多刺杀,有些习惯已成为本能。他一手握住她手腕,稍用了点力,珠钗应声而落。月影徘徊,他侧头看她,嗓音似有冰冷的森然,“你这么恨我,想要杀了我?”

她满头乌发披下来,遮住面容,轻声道,“难道我不该恨你吗?你知我为什么叫九娘?我本没有名,被人牙子贩到瑞云班,年龄排在第九,从此唤做九娘。你又知为什么没听说过七郎八娘?当年班主收了十个孩子,只有我成了角儿,其他人有的在练功时死了,有的没天赋,又被卖去做了丫鬟或娼妓。你是高高在上的贵族,生来锦衣玉食,哪晓得活着的不易,我们这样的下等人视若性命的于你不过草芥,珠玑说得不错,你从未知道什么是爱…”

天边一轮荒寒的月,塘边柳枝被风吹的扬起,她将他按倒在地上,扯落两人的衣服,毫无阻隔的合在一起。

他猛地扬起脖颈,咽下一声惊呼,本能地想推开她,抬起手,却将她揽得更紧,一条腿屈起,搭在她腰间,眼里的寒山冰凌化成一团雾气,软软地喊,“九娘…”

宴九娘一下顶进去,好像要将他的身体劈成两半,他勾下她脖子,将身体贴得更近,想要亲亲她,她在他耳边道,“你想要孩子,我给你,从此你我再无瓜葛。”

 

一群寒鸦从梅树后飞过,新雪飒飒飘落。

她在梅树旁挖了个小坑,从花梨木盒中取出一只憨态可掬的泥人娃娃,轻轻放进土里,又将那几枝红梅一并放进去,重新填上土,仔细的压平。

十年一别扬州梦,她抖落身上积雪,将斗篷下的熟睡的婴孩护好。

九娘好梨园,好红梅,好山温水软的江南,她于京城再无牵挂,是时候回去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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